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《芝镇说(第三部)》连载之(95)|身上有别人看来多余的东西

□逄春阶

第七章 公冶令斓·枣红马

他身上有那么多别人看来多余的东西


(资料图片)

连长正色道:“公社主任当然不是敌人,但他那天穿了蓝色褂子。”

“穿蓝色褂子有什么关系?”

“我们训练时,敌方的标志就是蓝色。我们的战马见了蓝色,就是敌方,就要冲过去……”

“此话当真?”

“枣红马记得它是一匹战马,它的记忆已经深入到骨髓里了,无法更改的,它是9号战马。战马就要锁定目标,置敌于死地。公社主任算是幸运的,战马的目标,你是知道的!”连长又说。

连长走的那天晚上,你父亲在大队饲养棚里请他喝芝酒。连长喝了一小杯。你父亲向连长道歉,没有伺候好战马。连长话没说,端着酒杯,站在枣红马的马槽边上,把酒杯凑近枣红马。连长说:“老战友,来一杯!”枣红马嗅着酒杯里的酒,眼里有了泪花。连长仔细抚摸着马鬃,马头,马脸,又拍了拍那个屁股上的“9”字。他一遍一遍叮嘱你父亲,要善待它。它是一匹好马。枣红马嗅着连长,嘴巴在连长的袖子上蹭,还蹭到了肩上的红领章。连长一脸肃穆,后退一步,双脚并拢,庄严地给枣红马打了一个军礼。

枣红马点头时,脖子上的铃铛响了。

你父亲站在身后,一声不响,连长向左转,给你父亲打了一个敬礼。

第二天下雨,我记得连长举着一把红伞,红伞像一个大蘑菇。这个意象一直在我记忆里。因为连长的一席话,你父亲免去了蹲局子的横祸。公社主任一个月出院,再也不穿蓝色衣服。但他跟村支书说再也不允许你父亲靠近枣红马。不见枣红马,你父亲六神无主,喝上酒,就围着西岭转,喝醉了,就躺在石人下,他喝醉酒的次数越来越多。

你父亲啊,就像这匹枣红马,你怎么驯,也驯不服,他骨子里有他的敌人。他不该生在大有庄,就像枣红马不该流落到这里,它应该在辽阔的草原,在雪山下,在戈壁滩上,在深山峡谷里。可是,它到了大有庄,只能忍气吞声,忍辱负重,忍辱含垢,它别无选择,只有一条路可走,其他的路都被堵塞了。但它也有忍无可忍的时候,暴怒的时候,你就无法驯服它。它的野性、它的梦,你赶不走,抹不去,锤不烂。

你父亲生下来可能是个误会,他不该生下来。生下来就是悲剧,让人嘲笑,让人侮辱,成为人的话题。他生下来就是受罪的,好像是带着罪来的,一身的罪责。他不该生下来。他是个多余的人,他身上有那么多别人看来多余的东西。他有时对着一棵树说话,好像在跟那棵树争论,争论得面红耳赤。有时又对着西泉子大吼,对着西岭大吼。他跟泉水、山石争论。他有时对着土墙上青苔,自说自话。这在常人看来,都是多余的,不可思议的。

他也可能出生早了,如果晚十年,晚二十年,晚三十年,会是另一个样子,你也会是另一个样子。不说别的,单说他的字。他写的字超过你爷爷公冶祥仁,超过你老爷爷公冶繁翥。他的字,透着灵气、仙气、清气。他没有奴性,他有灵性。如果他晚生三十年,他也许就会以书法家名世,以书法为生,但是他就出生在那个年代,他就只能如此。我后悔,没有带着他的一幅字出来,他的字是无与伦比的。那个年代他只能带着他的才气毁灭。

他总是那么偏执,那么高傲,那么不容于世。他总是那么爱钻牛角尖儿,爱较真儿,不听任何人的劝阻。他活在自己的世界里,一个封闭的世界里。他给自己造了一个硬硬的壳子,他躲在壳子里,对着天大笑,对着浯河大笑,他就是那么一个人。

我知道他的痛苦,我能感受到他的痛苦。在大有庄,在芝镇,只有我能感受他,容忍他,理解他。但是我无法减轻他的痛苦,哪怕一丝一毫也减轻不了。我劝他,我们一直走,走得越远越好,越远越好。可是,他不走,他下不了决心,就像他晕血一样,看着血就晕倒。他其实很柔弱,心很软,他放不下。他是矛盾的。我走了,再也没人懂他,他就依赖着枣红马。

我走到了新疆,走到了最远的中国边陲。可是走得越远,我就离他越近,越担心他。

德鸿,咱大有庄有人说,你父亲考上了学,又被公冶令燃顶替了。这是不是个猜测?最关键的是,有没有证据?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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